他在雞排店裡,專心地刻著神像|專訪:「塑神者」黃駿豪
撰文-Velvet Lú・攝影-17
第一次餐畢準備離開時,老闆說:「你是金牛座的吧?」
「阿…我是金牛座沒錯,從哪裡看出來的呢?」
望著周遭奇妙的景色,這句話沒膽說出口,卻成為下一次訪店的契機。
正業是經營雞排店,偶爾也接接神像的木雕工作,阿豪老闆有著爽朗健談的海派個性,開口聊天像失控的高溫水龍頭,想停止卻找不到適當的伸手時機。
當問及怎麼開始刻神像的?一切得追溯自幼時的美術天份。
「小時候就很喜歡畫畫,特別是畫神像。」
「這個囡仔有佛緣。」大人們也曾這樣說。
那是宮廟出身的他對於周遭環境的敏銳度,光和陰影、角度與線條的日日觀察。國二時,美術老師發現他素描裡的特殊天份,「我沒教你,你怎麼會畫?」因此推薦他畢業後直升藝術高中,卻因為家裡無法負擔私校的學費而停止升學。
雞狀元 — 雞排店裡的收藏品,還有神像們
從七賢三路高雄港牌樓旁隨意拐進這裡,外觀的確不像一般炸物店,內裝也是:六七零年代玩具雜貨、玻璃櫃裡近幾年流行的日本動漫公仔、九零年代音樂卡帶、一些老黑膠封套與角落的勝利牌留聲機……陳列風格看似雜沓各異,卻彼此不衝突,反而形成一種巧妙的視覺平衡。
且讓人難以忽視的是,眼前各種型態的木製神像。
雕刻學徒的偶戲夢
「不喜歡讀書,也要找事做」,離開學校並沒有阻止阿豪老闆對世界的一切好奇。
當同齡孩子都在為《七龍珠》等日本動漫瘋狂時,他卻無法抑制地迷上戲偶。談起布袋戲,阿豪老闆的眼裡彷彿有光,年少時的他常常騎著腳踏車到處巡廟,看看能不能剛好遇上野臺表演。
「我小時候就是很喜歡布袋戲!想說如果學會刻神像,最後也能自己刻戲偶、玩戲偶!」
比起負擔高額學費,習得一技之長後開始工作賺錢,似乎比較符合當時對未來的想望,於是阿豪老闆在家人介紹下,正式拜師學習雕刻神像,只是沒想到師傅藏私不教學,「只能看,不能做」那是段漫長苦悶的日子。
也幸好,學徒工作外的閒暇時間,巡廟的興趣依舊沒變 —— 廟埕前那個男孩看著前方不斷飛天遁地、能說會唱,個性愛恨鮮明的掌中戲偶,幾乎忘了學習木雕的不順。
興趣融入工作的如意算盤打得聰明,為了更接近布袋戲,他也曾加入高雄在地偶戲團 《金鷹閣》,開始過著廟前搭班的打工生活:為戲偶梳髮,整理道具,有時也協助舉舉大偶,八個小時僅有三百元工資,但能參與布袋戲的野臺活動,一切甘之如飴。
「布袋戲扮仙時要先拜拜,重要的是要『尊敬』,不能講話!有一次來了個新學徒,不聽我們的,在扮仙時他分配到『鐵拐李』,竟然說:『哇!我拿到這隻跛腳的!』當晚他就不知怎麼從舞臺上摔下去,腳當場骨折捏!」
「還有一次我們隊長想秀出最新做好的大偶來演戲,結果太興奮,忘了七月不能演跳崖的殉情戲,嗚哇,結果他戲偶忘情從臺上一拋,直接不知道飛去哪裡,全體傻眼!」
阿豪老闆說起這些二十幾年前的野臺軼事時,神情生動,還笑到顫抖,彷彿回到他人生中,最快樂、有趣,且毫無憂慮的一段日子。
藏在血與骨中的藝術天份
在開始雞排店的事業前,除了神像雕刻的接案工作外,阿豪老闆也參與家中「太子樂團」的演出。父親擔任鼓手,而他則是主唱,不過不是風流萬千,雙眼能電擊臺下迷妹的帥氣 vocal,而是藏在「三太子」偶身裡,「出聲不現身」的神秘代唱者 —— 可別小看宮廟組合,阿豪老闆身上藏著韻律與節奏的家學淵源:爺爺是國寶級樂手「臺灣鼓王」 黃瑞豐,父親黃正雄也在耳濡目染下從事鼓手工作。但早期樂手需奔波秀場,外界眼光相對嚴厲,正雄大哥便在結婚後卸下鼓手身份,投入餐飲;而進入宮廟,又是另一段故事了。
也許是「乩身」 的敏感身份,經營牛排店的父母行事低調,不張揚,只能在牆上看到幾張黃瑞豐老師的巡演海報,店內的黑膠、古民藝,甚至是60到80年代流行的八軌大卡帶,幾乎都是正雄大哥多年來的收藏,顯而易見他心中的音樂魂並未散去,「會做『太子樂團』,也算是幫我爸爸圓夢」阿豪老闆為這個父子檔樂團的出現,下了這樣的註解。
「擺渡人」的失意與重生
由於地緣關係,店裡成了鄰近大學生吃宵夜的據點之一。
健談的阿豪老闆常和學生們聊天、有時也傾聽他們的情感煩惱與人生困境,看似樂觀隨性、淡薄一切的處世態度,還被學生們取了「擺渡人」的稱號 —— 來自同名電影裡,梁朝偉所飾演的那位豪放不羈,能撈起失意酒客的酒吧老闆。
「我覺得我不是擺渡人。」
刻佛像、玩樂團、還做過各種副業,工作歷練滿滿,談起決定開雞排店的「那個因素」,阿豪老闆眼裡的光彩暗了下來,口氣也變得緩慢、猶豫。
「離婚是我人生最大的挫敗。」
三年前,婚姻的結束讓他正視自己的自私與失敗,每次回憶都是一記記迎頭痛擊;離婚後那段日子憂鬱、頻夢、上酒店、生活茫然無目標,不算活著但也不能死,家人把一切全都看在眼裡。那時,雙親經營的牛排店後方剛好有一塊雜草叢生的畸零地 ,「你還有一個小孩要養」「不然來做吃的,開店試試看!」沒硬要他打起精神協助牛排店,反而希望他開啟自己的事業,不打擾也不干預 —— 似乎可以理解了:「雞狀元」的出現,是阿豪老闆離婚後開始面對與整理自己的心魔、他的第二人生,同時也是一對父母對兒子有力但無聲的溫柔支持。
神像裡的眉眉角角
說到信仰,南鯤鯓池王爺是阿豪老闆原本的「乾爸」,有天乾爸對他說:「你已經長大了,之後讓虎爺守護你吧!」頗有大腕家長放飛成年孩子自由探索社會,但仍吩咐保鏢或管家默默守護的電影情節感。剛好阿豪老闆從小就覺得虎爺莫名順眼,加上生肖也屬虎,「以虎爺為守護者」, 一切似乎冥冥中註定,於是順著直覺往「虎」的信仰而去,並愛屋及烏地喜歡「武財神趙元帥」、「濟公」、「伏虎尊者」等,這些以「虎」為座騎的神明。
「開店做吃的和刻神像完全不一樣!」
對阿豪老闆來說,料理的過程很像畫畫,過程中不斷地添加攪拌,盡可能的嘗試看看,出餐後,口味不合的客人頂多離開,「我就不做他生意了」態度果斷、坦然;反之,得到調味與用料上的稱讚會很開心,「原來做吃的是一件很好玩又很棒的事情!」
而「刻神像」,則有許多無形壓力與眉角。
從雕刻前的選木確認、插香問神到動刀修出雛形,接著細修、開臉、上漆等,繁雜的過程不僅耗費時間,也折磨精神與力氣,有時遇到短時間內從無到有的急件要求「我神明說你三天可以的」、或動不動就嗆聲「我直接請祂去找你」的訂單,背後需處理的,往往是著急或失意的業主,甚至還遇過收了訂金後「 使眉角」,東挑西揀頻找碴的客人,「很麻煩」阿豪老闆嘆了氣,搖搖頭。
更麻煩的是,刻神像的不順並非全來自業主,偶爾也會遇到神明「不開心」,一鑿,木頭全崩掉,爆開,沒有任何徵兆,只得上香,擲筊詢問,然後一切歸零重來。
正業與副業,都是教育我的過程
「我以前很不喜歡講話。」
從十二歲開始接觸雕刻以來,「塑神」的工作是安靜而孤獨的,甚至接近封閉自我的狀態,而開了雞排店後,因為得直接面對上門來,形形色色的客人,讓他開始強迫自己說話,學會向外交流,並試著拋接談話的節奏,那是以前躲在三太子偶身裡唱歌,或在雕刻的小世界裡,完全無法體會的事。
兩種性質截然不同工作,教會了他獨處,也教會了他與人互動。
你要永遠當小丑,你的人生才會快樂
當你們胃袋空虛時進來,叫份炸物(雞排和酥炸梅子地瓜很棒),或請阿豪老闆推薦當季料理,時間充裕的話,除了聽他聊聊木雕的故事外,也許他還會模仿原住民說話的特殊口音,逗你們笑,不時看看掌紋、猜猜星座,甚或分享喜歡的 Youtube 節目 ーー 在阿豪老闆收起乍看酷酷的臉之後。
那個因為在布袋戲團打工的事東窗事發,被雕刻師傅嚴厲叱喝:「如果要專心學刻神像,就不要扮尪仔,只能選一個!」 而辭別熱愛的戲團,一路哭著回家的學徒男孩,後來不管做了什麼工作,人生歷經了什麼樣的離合與改變,「刻神像」這件事,就這樣穩妥地擺在生命裡前面的位置,未曾改變。
「我覺得雕刻的工作人外有人、天外有天,一山還有一山高!」
「雖然接案沒有辦法完全支撐我的經濟,但『刻神像』會是我一輩子的事情。」
所以,有點機緣的話,進店時可能遇到阿豪老闆的趕件期,店內不得已充當木雕工作室(通常明白餐飲倫理的他不這麼做),你們將會看到一位,端出熱騰騰的炸物後,回到店內後方木雕工作區,沈默而專心的塑神者。
「我也是金牛座的。」阿豪最後說。
「我們覺得你比較像天蠍座啦!敢愛敢恨簡直黑白郎君!」金牛座編輯們的回應。
採訪後記:
阿豪老闆對我們拋出那些附著歡樂、悔恨、甚至有點嗨過頭的回憶木屑時,會在八歲的兒子LUCAS串場出現後,落地成為一位有點寡言,甚至嚴肅的父親角色,「我很期待他長大,但我又害怕他長大。」那是採訪中後段,也許是訪談時間真的過得太久了,LUCAS默默端出大桶水壺放在爸爸面前,暖男行徑結束後彎回廚房,阿豪老闆輕聲說的。